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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路一九八○年代
裴元領(已刊於中國時報2002年11月17日[SUN]人間副刊39版)


那時
當一條路歷經平面、地下化後又填回平面;當一座老屋在社區大改建後倖存下來,只剩群貓走動;當年紀尚未老大、但已習於兒童相見不相識的場景;當大官、大明星和大敘事不再成為某個時代的參考座標,而回憶本身往往就需要不斷再回憶—這地球不過又多繞了幾圈。

一年也不過三千一百五十三萬六千秒。每秒彷彿都有無限的可能,但每秒也將過去:小小的間隙一直在無聲中斷裂或連續。然而,對一個「記得某事物」同時又「不記得其他事物」的人而言,不斷回憶既有的回憶又有何意義?難道可辨認的事物不就同時伴隨盲點,而盲點就出現在我們的注視中?

看不見、聽不到、摸不著的經歷出現在一個人的體驗中:怎樣都說不出來。沒有任何一個外在的位置或地點可供站立,可供「超然而客觀的觀察」卻不遺漏不可觀察的盲點。我看見道路、老屋和兒童,卻看不見地球。

那時,大家都說地球是圓的。貓上下走動。



這裡
台北。我住過四分之一個世紀的地方。

照片上、地圖上、文獻上和統計上的台北常常讓我陌生:典型的反應是「我不知道」;進一步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為何有人可以理所當然認為他(她)很清楚「台北是什麼」。

我不知道「我知道什麼」,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什麼」:前者讓我保留慣習(habitus),後者讓我保持清醒。

文獻中的「艋舺」、「錫口」或「唭哩岸」早已不復舊觀。「鼓亭」的鼓聲不再,就算「內湖鄉」或「士林鎮」聽來也頗遙遠。
還聽到有人在捷運車上爭論「六張犁」是不是「七張犁」(七張)。
我不只一次在六張犁站下車,但,從未親眼目睹「六張犁」原來長什麼樣子,包括捷運未高架化以前,及以後。



一九七○年代,一個兒童看見台北市內仍有稻田,高雄市亦然。

一九八○年代,有冷氣和沒冷氣的公車在各縣市鄉鎮繞行。
街上有紅色轉盤投幣式公用電話,還有「迎接自強年」的標語。

儲存養樂多的大冰箱。第一家麥當勞。巨大的台北新站和記憶昏暗的台北舊火車站—曾與高中同學在月台擔任糾察隊的地方—已不可並存。

穿細肩帶、低腰褲的辣妹提醒我:這裡有其他定義。

或者,這裡不能太在乎任何定義。



一九八三年˙社會學(之一)
一九八三年聯考,讓我第一次知道有「社會系」和「社會學」。

在成功嶺集訓,才約略體會到「社會」是什麼:一大桶熱豆漿,濕透的軍服和舊式大澡堂。一大群脫光衣服的大男孩,在大澡堂內用力抹肥皂,再舀滿臉盆的冷水往身上沖;外面站一個隨時會吹哨子、叫你「停—」並快速著裝的班長。

社會,大概就是在別人的目光下搶時間吃飯洗澡罷。

那時,市區往故宮的路還是兩線道。故宮前是矮房。
士林火車站仍在地上。官邸周邊有持長槍的憲兵和坦克。

到處聽演講。到處找朋友湊錢買酒。到處參加聚會,包括救國團(那時最具正當性的校外活動)和現代詩社。抽伸手牌香菸絕不手軟。專心胡思亂想。聽重金屬。聽收音機裡所有的流行音樂。練習留鬍鬚蓄長髮。偶像是魔鬼終結者。

和同學一夥包水餃、烤肉,偶爾參加不知如何跳下去的舞會。
在擬似幸福的氛圍中,社會持續變化—那時人們稱為「發展」。彷彿幸福將永遠發展下去似的。「明天會更好」的歌聲飄蕩在許多角落。



要素組群
一九八○年代末,家裡買進第一部電腦。
閃爍的綠色游標。從學校到科技大樓都有許多游標。
同學們在冷氣房內盯著螢幕、專心寫作業。
我只會塗鴉。看著高樓外的街景發呆。
滿街的「夢醒時分」。

從每家開始有一部桌上型電腦,「一九七○年代」就結束了。

從教室裡開始有手機鈴聲響起—記得是一九九六年—那聲音讓「一九八○年代」在空氣中揮發成氣味般的存在。

我所知道的「年代」,在語意上不只是數字從零到九的排列。每個「年代」或「時期」,可以從它的要素組群(constellation of elements)來思考:例如「一九九○年代」可以想像成一個由手機、網路與筆記型電腦相互連結的過程,在台北市還包括捷運。這與一九七○到八○年代的要素組群—包括由公用電話、報紙雜誌、機車汽車貨車巴士、桌上型電腦(和列印時常發出尖銳噪音的印表機)等物件所組織的社會關係—截然不同。

時至今日,實體的信件與貨櫃仍在流通。然而拔掉電腦連線、關掉手機後,我們馬上就回到一九八○、甚至七○年代。電視只有三台,一份報紙只有三張,帶硬幣打公用電話(這是回到八○年代的簡便方式),上電腦課宛如宗教儀式(打電玩是另一回事)—這些要素關係(物與物)及社會關係(人與人)在結構上的改變,無疑是社會變遷的基本向度。

在八○年代就熟悉電腦操作、並搭配電話(那時「大哥大」又大又重)和傳真機來過生活的,無疑是當時的前衛人士。附帶一提,那還是一般人提筆寫字的年代,要動用打字行進行電腦文書處理已屬慎重其事。學校社團還在教剪刀漿糊的貼版編輯。

所以,活在一九九○年代—這個「年代」尚未隨二○○二年而消失—的人們一邊用陌生的眼光看待過去,一面用不確定的心思去想像未來。接下來還有什麼不同的「要素組群」?這是「二○○○年代」誕生的契機。



一九八七年˙社會學(之二)

一九八七年解嚴,也是台灣最近一次達到兩位數實際經濟成長率。

彷彿一九八三年的自己:「好像知道、卻從不清楚自己知道些什麼」的困惑仍舊好端端活著。

某種說不出來的親密與生疏:我根本不認識這個世界。

我只習慣並喜歡我正在做的事。

練習看一點韋伯(好厚的《經濟與社會》、他的方法論讓人禁欲)與馬克思(那時還是不折不扣的禁書,圖書館內只有兩本刻意外流的英譯選集)。

一九八六年,練習翻譯哈伯馬斯的《知識與人類興趣》。

一九八五年,練習在喝酒時仰望朋友牆上掛的馬克思與韋伯。紀登斯的書裡還不斷出現涂爾幹。

一九八四年,看小說、小說、小說。寫詩與散文。和幾位朋友在活動中心裡喝十元一瓶的可樂,說話、說話、說話。夢想改變世界。勇於認知。嘔吐並睡覺。

統計被當。重修時同學在教室門外扮鬼臉。沒冷氣沒電扇的教室汗流下來。

我喜歡的女生們希望和我做好朋友。Déjà vu.



走路
在後現代社會走路,一切都變成前現代。

以前人問「你為何不騎車?」現在問「你為何不開車?」

沒人問「你為何不走路?」

走路會流汗會累,走路要小心突竄的車和狗和屎和破碎的行道磚,走路會迷路,走路會長雞眼(到處通用的說法)。

總之,走路浪費時間。

許多「路」也談不上美感。

然而,「一九八○年代」也走遠了。

走自己的路,讓人們去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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