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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完的「蘇茜黃」故事
劉紹銘  (20040913)

今天美國電影的華人形象,像樣多了。最低限度他們不再是鴉片煙床上的癆病鬼,也不再拖著辮子。更令人讚歎的是,他們個個武功高強,往往以寡敵眾,簡直刀槍不入。從chinoiserie的角度去看,醜化也好,神化也好,同是荷里活的市場推銷術。

嶺南大學同事歐陽楨(Eugene Eoyang)今年在美國比較文學年會宣讀了一篇論文,有益世道人心,題名Cuentos Chinos(Tall Talesand Fables):The New Chinoiserie。會議四月十八日在密芝根州Ann Arbor舉行。他行前把一份講稿給我,讓我先睹為快,特此致謝。

他的題目有法文和西班牙文。西班牙文Cuentos Chinos不知何解,幸好他用括號解釋為tall tales and fables,大概是「天方夜譚」或「胡說八道」的故事吧。法文chinoiserie倒常見。陸谷孫的《英漢大詞典》譯為「(尤指十八世紀歐洲家具、纖物、陶瓷器等的)中國式裝飾風格。」韋氏辭典多了一句:that represents fanceful European interpretation of Chinese styles(代表了歐洲對中國風格標奇立異的詮釋)。

歐陽教授大文近二十頁,翻譯過來篇幅太長。變通辦法是用他的材料改寫。所謂「中國式風格」,如果立意標奇(fanceful),一過了頭,就會變得「奇巧淫技」了。從前荷里活出品的電影,只要有華人出現,看來不是獐頭鼠目,就是奴顏婢膝,總之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今天美國電影的華人形象,像樣多了。最低限度他們不再是鴉片煙床上的癆病鬼,也不再拖著辮子。更令人讚歎的是,他們個個武功高強,往往以寡敵眾,簡直刀槍不入。從chinoiserie的角度去看,醜化也好,神化也好,同是荷里活的市場推銷術。電影是商品,有關中國的人與事,不誇張,就沒有賣點。良家婦女和正人君子,白人社會有的是,何必掏錢買票來看你?在商言商,你可以說美國片商不是生來就對華人有惡意。

在文學作品加入chinoiserie成分的,本是洋人的專利。令歐陽楨不解的,是華人中的「高知」也搞這一套。他拿了哈金(Ha Jin)一九九九年的美國國家書卷獎(National BookAward)小說《等待》(Waiting)為例。《等待》是個男主角要離婚、原配不肯簽字,因此只好等呀等呀等到地老天荒。

故事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展開。主角與原配女子訂親時間是在一九六二年。那時他已經注意到她「個子矮小,又乾又瘦,看來比實際年齡蒼老得多。」這還不止,她竟然是個纏足(bound feet)的女子,不時還結上綁帶(puttees)。

這夠離奇了。國民政府一九一五年明令禁止婦女纏足。這位不肯離婚的女士大概生於四十年代。在一九六二年還以bound feet示眾,人家不把你看作博物館走出來的怪物才怪。難怪她先生在思想搞通後要跟她離婚。

《等待》出版後,備受好評,但誰也沒注意到小說內文這個顛倒時代的嚴重錯誤。再說,錯誤不錯誤有什麼關係呢,在chinoiserie的世界中,中國女子纏足,「合該如是」(de rigueur)。西方讀者心目中的現代中國,不必跟現代中國的現實相符。

現在請說洋人販賣的chinoiserie。看你現在是多大年紀,若是半百以上,應該看過或聽說過《蘇茜黃的世界》或《生死戀》這兩本暢銷書吧?或者,最少也看過電影。Love誠然是a many-splendoured thing,只不過在這世界裡面那些千嬌百媚的中國嬌娃,只跟洋人靚仔如威廉荷頓親熱。這類在鏡頭前出現的俏郎君,個個有血有肉,看到漂亮的China doll,雲雨巫山一番,不在話下。端的是「惟大英雄真好色,是真豪傑始多情。」

反過來看,咱們在荷里活片子出現的中國小男生如成龍、周潤發和李連杰,縱有一身武功,遇到西方女子時總是羞人答答的。救美是英雄本分,好色是登徒子所為,對不對,因此我們的中華英雄,看到了胡姬,可以動心,卻萬萬不可毛手毛腳。一越雷池半步就違反了chinoiserie的金科玉律:凡是洋人拍攝的「生死戀」,投懷送抱的例必是東方女子。「國王與我」中的聖上與英籍老師在現實背後中說不定「拖過手仔」,但在銀幕上公開出來,豈不成了東方壓倒西方的明證?白人觀眾的民族尊嚴受到損害,會退票的。

按後殖民評論家的說法,在Orientalist筆下出現的漢家男兒,不是被「陰」(effeminized)就是被「閹」(emasculated)。黃哲倫(David Henry Hwang)劇本《蝴蝶君》(M Butterfly)中的「蝴蝶」Song Liling,應是此類「女性他者」(the female other)最知名的一位。

因應chinoiserie衍生出來的市場策略,不利東方男子跟西方女子調情。能夠讓他們在床上成其好事的大製作更絕無僅有。歐陽楨教授以自己的經驗為例。一九六○年他在紐約看的「廣島吾愛」(Hiroshima Mon Amour)是一例。第二次看到「異數」時,已事隔三十年了。這是從Marguerite Duras小說「L’Amant」改編,梁家輝以富豪身分出現的「情人」(1989)。據我所知,還有一個小小的異數:「小約之歌」(The Ballad of Little Jo)(1993),講的是富家女小約婚前產子,被逐出門,遠走天涯,途中看到強梁向一「支那人」用私刑,激於義憤,把他救了,還收留他在家當僕役。兩人在荒野相處,終於擦出一段暫短的姻緣來。同衾共枕的鏡頭,還相當「寫真」。當然,最後兩人還是要分手的。如果他們共結連理,那才不「寫實」呢。這是一部獨立小製作,明顯帶著feminist調子的言志片。Feminist爭取男女平權,愛屋及烏,也連帶關懷到異族受迫害的問題。

銀幕上不易看到 「東男西女」合頸交歡的鏡頭,那麼文學作品呢?例子不多,倒是有的。歐陽楨舉的更是一鳴驚人:Nicole Mones小說Lost in Translation。話說任職傳譯員的花旗女子Alice Mannegan的性取向頗為偏頗,只愛漢家男兒,almost indiscriminately。譯成相當中文,大概是:只要是唐山大兄,阿貓阿狗都可以同衾枕。

這豈不是反chinoiserie之道而行?不會的,你耐心讀下去吧。且說我們的花旗美女,是個sexual essentialist。翻譯成「性精粹主義者」有點不雅,我們就叫她「性要義主義者」吧。凡是跟主義拉上關係的名詞術語,不易說得清楚,我們就讓Alice Mannegan現身說法,用她自己的話解釋吧。我們在上面剛說過,這位傳譯員在床上選拍檔,獨尊唐山大兄。為什麼呢?她說:you have sex with one of them, you have sex with China, know whatI mean? You’re not on the outside any more。「你跟其中一個交合,就等於跟整個神州交合。懂我意思吧?你不再是外人了。」

此姝對吾國文化仰慕之深,由此可見。接下來我們看到唐山大兄為了防止早洩而口中念念有詞,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一番(recitation of cosmic history)的怪現象。相形之下,我們花旗美女在這場持久爭奪戰中已開始感到招架不住了。「她跟不上他,喃喃自語這一套她學不來。現在學不來,因為她現在覺得身上高潮迭起,一波一浪的。她只知道現在整個中華民族凝聚在他那兒,隨著他身體擺動,流注到她身上。“The true Chinese man”(果然是個漢家好男兒),她輕呼一聲說。」

六十年前,張愛玲在「沉香屑──第一爐香」(1943)淡淡幾筆,寫出了chinoiserie原始面貌。葛薇龍從上海來投靠她住在香港半山區的姑母。在客廳裡她看到「幾件雅俗共賞的中國擺設。爐台上陳列著翡翠鼻煙壺與象牙觀音像,沙發前圍著斑竹小屏風,可是這一點東方色彩的存在,顯然是看在外國朋友們的面上。英國人老遠的來看看中國,不能不給點中國給他們瞧瞧。但是這裡中國,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荒誕、精巧、滑稽。」

在chinoiserie的舞台上,你方唱罷我登場。小腳女人也好,唐山大兄也好,都是小擺設,既荒誕,又滑稽。

(劉紹銘,廣東惠陽人,香港出生,台灣大學外文系畢業,美國印地安那大學博士,曾任教香港大學、新加坡大學、美國威斯康辛大學及香港嶺南大學。翻譯作品有奧威爾《1984》及瑪拉末《夥計》、《魔桶》等。著作有《二殘遊記》。英文編譯計有《傳統與現代中國小說選集》多種,均由哥倫比亞大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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