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亞書房－救了一棟歷史建築的時代小說家
2012-10-06
中國時報
李長聲（作家）
佐伯泰英是日本當紅小說家。他寫作定時定量，長期保持多產，且從不與同行應酬往來。因文庫本而紅火的他，還因為惜情，斥資承購岩波書店「惜櫟莊」，為日本出版留下歷史建築，一時傳為文壇佳話。
佐伯泰英是「時代小說家」。
所謂「時代小說」，我譯作「武士小說」。這類小說大都以江戶時代為背景，士農工商，武士是領導階級，為民表率，即便寫市井人情，也少不了武士，最終要砍殺一番，懲惡揚善。
佐伯泰英這位武士小說家頗有稀奇之處。他生於1942年，日本大學藝術系電影科畢業，先是做攝影。旅居西班牙3年，以拍攝鬥牛士聞名。那裡故事多，於是寫紀實及推理小說，20年出版30本，本本無銷路。眼看寫作是死路一條，編輯建議他試一試武士小說。佐伯時年57（1999年），一口氣創作了3本，祥傳社出版的《密令》很快重印，摘掉了「萬年初版作家」的帽子。
他這小說有範本，人物設定及故事編排模仿了藤澤周平的《保鏢日月抄》。編輯曾嫌他的劍客小說寫了太多的親情和日常，缺少血腥與色情，但佐伯堅信，武士小說的魅力在於描寫江戶市井恭謹的生活情景，這正是藤澤文學所長。佐伯把武士放在庶民生活裡，有劍也有愛有淚，寫出人情味，動人心弦，因此一發不可止，後發展成「密令」系列，直至2011年末完結，計26本。
像武士般作息的「月刊佐伯」
佐伯自稱小說匠（職人小說家），機械地寫作。小說結構是定型的：每本5章，每章4節。一天寫一節，400字的稿紙18張到20張。他像筆下的武士一樣（或者說，他把武士寫得跟自己一樣），早上三、四點起床，伏案寫半節，早飯後再寫兩、三個小時完成定額，20天寫出一本書。即使腦海裡空空如也，也硬著頭皮寫。
高產作家每每不旁騖，佐伯不打高爾夫，不泡酒吧，也不跟同行交往。如此無趣，能創造有趣的世界嗎？其作品有9個系列，據一位全都讀過的評論者說，無論哪個系列都誘人繼續往下讀。最為人愛讀的「睡貓磐音」系列已出版39本，印數累計1250萬冊。佐伯以動物的本能領悟，在嚴峻的出版界活下去的唯一方法是大量地生產作品。日復一日，絕不休止。2003年寫13本，04、05年寫14本，以致被稱作「月刊佐伯」，自也不無貶意。年屆七十，出版武士小說180種，印數4000萬冊。
從「文庫」到「岩波」因緣
日本的文學出版有一個很活人的方式，即「一魚三吃」：作品首先在報刊上連載，而後出版精裝單行本，過兩、三年推出文庫版，作者拿3次稿費。從讀者來說，被網羅三次，興許有益於文學的傳播。當然，報刊有限，三吃一條魚的人並不多。佐伯則是一錘子買賣，徑直以文庫版形式出版武士小說。雖然不是第一個，隆慶一郎等作家也嘗試過，但唯有他堅持下來，且大有收穫。不過，對於因循守舊的日本出版界，這種方式是一個破壞，也不免被小覷。
文庫這個出版形態，是岩波書店1927年創始的，以教養為號召，用廉價小開本普及古典。當年的學生上前線，背包裡就塞著岩波文庫本，例如隆慶一郎，轉戰中國時帶的是《葉隱》，埋下他年過花甲寫武士小說的前因。岩波文庫賺了錢，1941年岩波書店創辦人岩波茂雄修建了別墅。屋前有一株櫟樹，據茂雄女婿小林勇在《岩波茂雄傳》中記述，櫟樹粗而矮，幹上有洞，長了胡枝子。幸田露伴主張叫「櫟廬」，但茂雄堅持叫「惜櫟莊」。
由著名建築家吉田五十八設計的這棟建築，所有房間都能望見海，戰敗後一度被美國占領軍沒收。許多作家、學者、文士都曾在這棟別墅留下身影、足跡，要說這是映照戰後日本出版的歷史建築，也一點不為過。
「惜櫟莊」佳話
在西班牙，佐伯曾為大作家堀田善衛夫婦開車打雜，那時候幾家出版社競相把堀田的舊作印行文庫版，夫人教育佐伯說：作家被文庫化，才能算夠格，就一輩子不愁吃了。確實，司馬遼太郎、池波正太郎、藤澤周平長銷不衰的就是文庫本。
佐伯的文庫版武士小說出了四十多種，在熱海購置工作室。無巧不成書，拾石級而上，比他家低6、7公尺的地方有一棟年久失修的老屋，松葉掩映，門牌上寫著「岩波別莊」，原來這就是惜櫟莊。他想：「我是讀物作家，雖然同樣活在出版界，但是和以思想書、哲學書以及岩波文庫為中心致力於出版事業的岩波的學究式風格完全沒關係。」實則不然，彼此大有關係，正因為他這樣的武士小說家走俏，才苦了岩波書店，存活維艱，乃至出售惜櫟莊。
得知讓售消息，驚愕之餘，對文庫版別有感情的佐伯決定買下來，加以翻修，為日本出版史留下一件紀念物。此舉功德無量，卻也是出版文化的一個悲喜劇，令人感慨系之矣。
關於翻修惜櫟莊，佐伯寫了《惜櫟莊通信》詳加記錄，並夾帶與幾位人物交往的回憶，在岩波書店的PR雜誌《圖書》上連載後，於今年6月出版。這是他的第一本隨筆，也是他時隔十多年出版的精裝單行本。他說他還沒想好該怎樣活用惜櫟莊，怎樣還原給社會。那麼，我建議開設文庫出版史展館，「從岩波茂雄到佐伯泰英」。茂雄生前喜愛一句唐詩：「白鶴高飛不逐群」，但佐伯寫的是江戶故事，卻不解漢詩文，惜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