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巴黎/文學藝廊酒吧
【聯合報╱彭怡平/文】
2009.11.07 03:25 am
他在我的掌心裡塞入一張名片,大步邁出酒吧,瞬間消失在黑鴉鴉的夜色中。我愣了半晌後方回過神來,這才發現那張名片上,除了名字,什麼都沒有……
沒有Starbucks駐足的巴黎,已成為往事,但在那樣的巴黎生活過,意謂著日後我無論身在何方,都難以適應,即便是今日的巴黎。
在那個標榜特立獨行、標新立異的城市裡,我培養出「晃遊」的興味,隨性所至,漫無目的,任由好奇心帶領,在大街小巷的石頭路上,一腳印一腳印地踩出我對這個城市的印象,久而久之,這成為我瞭解這個城市的方法。A點至B點間,我嘗試各種不同的路線:叉路、十字路、S形迴路,繞圈圈,甚至走入死巷,在旁人眼中,這叫白費力氣,我卻樂此不疲,一切只為了尋找不同的人間風景,我故意迷失方向,卻每每因自己的任性妄為而獲得意外的驚喜,乃至於無可自拔地上癮,在這些閒晃得來的寶藏中,「美麗的霍特絲」(La Belle Hortense)便如皇冠上的寶石。
藏在廁所裡的祕密
在說到「美麗的霍特絲」之前,不能不提及一位巴黎紳士──艾札菲耶‧德納姆(Xavier Denamur)。1981年,他在波西米亞藝術家與猶太移民聚居的「瑪黑區」(Marais)的「舊神廟街」(Rue Vieille-du-Temple)上開設了第一間小酒館,還給它取了古怪的名字「小馬蹄」(Le Petit Fer a Cheval);據說,這間餐廳有兩個特別厲害的看家本領,一是料理出讓食客讚不絕口的里昂家鄉菜,另一個則藏在它的廁所裡。為了揭開這個藏在廁所裡的祕密,我特意來到這家口耳相傳的小酒館,才踏入門內,酒保便笑著指了指轉角暗處裡一扇熠熠發出白色冷光的鐵門告訴我:「餐廳的廁所在那。」我逕自推開那道厚實且笨重的白鐵門,登時被眼前看到的景像所迷惑。
牆上掛著幾個形狀如朵朵雲彩般的無框鏡子,無論是牆壁、洗手台、便所,還是沖水器,皆是不鏽鋼,整個衛生間讓我有如置身於庫伯力克《2001太空漫遊》的太空艙內,充滿了異常冰冷的後現代感。一仰起頭,天花板還有一個深邃的黑洞,一陣勁風自我身後吹起,我的雙腳不自覺地挪移,感到整個身體就要被吸入無盡頭的穹蒼。剛才那位穿著黑色背心的酒保悄然無聲地出現。
他的模樣有如清朝人,寬大的衣袖鬆散地垂落在兩肩,長過手腕,前額已是毫髮不生,後半邊腦袋與耳際兩側卻留著捲曲的長髮。這位酒保年紀才約莫三十來歲,卻已擺出一副智者的姿態,他摸摸沒有鬍鬚的下巴,若有所思地告訴我:「這間廁所是依照朱勒‧凡爾納1903年小說中杜撰的傳奇人物──雷摩船長的船艙為藍圖。妳知道朱勒‧凡爾納?《環遊世界八十天》的科幻小說家。」酒保又不自覺地摸了摸下巴,難掩語氣裡的得意,「你知道嗎?這兒從早到晚、裡裡外外都座無虛席,無時無刻不擠滿了慕名前來看雷摩船艙的客人。」
猶太區裡的法國文學酒吧
隨著「小馬蹄」的成功,艾札菲耶‧德納姆在「瑪黑區」又接連開設了另三家小酒館──「天花板上的椅子」(la Chaise au Plafond)、「哲學家」(les Philosophes),以及「缺少的那顆星星」(l'Etoile Manquante)。一如「小馬蹄」,這三家小酒館都有個讓人難忘的名字,各自藏有一個跟文學緊密相關的祕密,靜待世人來此解謎;而每一間小酒館的風格,都流露著濃烈的二十世紀初期法國「美好年代」的懷舊氣氛,為猶太移民聚居的「瑪黑區」注入一股截然不同的法式風尚。
這區布滿了猶太教會堂,耳邊傳來的不是吉普賽吉他,便是猶太傳統音樂克里茲瑪;而這裡餐館的菜單上,不是波蘭猶太人的罌粟子甜點、果餡捲餅、分量多到膩死人卻好吃得捨不得鬆口的「起司蛋糕」,就是北非猶太人甜得足以淹死蜜蜂的「蜂蜜果仁千層酥」(baklavas),以及炸得一團焦黑的「蠶豆球搭配醋酸蘿蔔條捲餅」(falafel);唯獨艾札菲耶‧德納姆經營的這四家小酒館,是道地的法國味道。
黑寡婦
1998那年,為了紓解「小馬蹄」川流不息的客潮,老闆艾扎菲耶決定在對街再開一家小酒館,這便是「瑪黑區」最受人喜愛的文學藝廊酒吧──「美麗的霍特絲」。
自許「詩與數學的作曲家」,傑克‧胡伯(Jacques Roubaud, 1932-),這個對國人而言極其陌生的名字,除了寫詩以外,也出版了不少散文與劇本創作。而在他的故鄉巴黎,有這麼一位知音,為了向心目中的作家致敬,以他的小說《美麗的霍特絲》為名,開設了這麼一間酒吧。
「艾札菲耶‧德納姆非常熱愛文學,《美麗的霍特絲》大概是他最喜愛的小說吧?!」初次見面,女酒保史黛菈一身黑的酷酷模樣,像極了一隻隱身在陰影裡,攀附在吧台後方壁窖上的黑蜘蛛,悠然自得地等待著我們這些自投羅網的獵物,她慵懶地抬起右臂,指了指黑色書架上一排口袋書,這些全是傑克‧胡伯的著作。
我的眼光掃過這排書架,卻沒見著《美麗的霍特絲》,「又賣完了!要的話,至少得等上一個禮拜。不過,若是妳運氣不錯,或許會巧遇傑克‧胡伯,他就住在這條街上,這樣一來,你還可請他在書上簽名留念呢。」史黛菈挺直了背脊,將每一個字都拖拉得很長,使得每一個發音都聽得清清楚楚的。
鏡花水月
儘管艾札菲耶‧德納姆如此喜愛傑克‧胡伯,「美麗的霍特絲」裡陳列的書籍卻不僅是這位作者的小說,舉足輕重的法國文學家的作品集,當代法文小說、詩集,歷史、社會學、哲學,藝術類叢書,諸如:建築、設計、攝影、電影等,也羅括在他的收藏之列;置身於這片讓我嘆為觀止的書海裡,放置在吧台架上數本「一個巴掌大」的迷你小書Paris Flip吸引了我的目光。
史黛菈隨意在架上取下四、五本Paris Flip,命我將雙手攤放在桌面:「如今,巴黎再也逃不出妳的掌心。」我以指尖小心翼翼地翻開,很快的,發現閱讀此書的竅門。我以左手大拇指按著書封,另一手指尖以規律的節奏轉動每一個頁面,直到書中的影像在我的眼簾裡形成動態的畫面,隨著頁碼的滾動,彈指之間,我從蒙馬特來到香榭里舍再轉至聖母院,一個沒有時空隔閡的巴黎在我的眼前展露,那個美好年代,如夢似幻。我抬起頭,不經意望見天花板與牆面接合處那面懸空高掛的古鏡,對街「小馬蹄」來來去去的人潮,在鏡裡浮現、隱沒,又浮現,好一幅鏡花水月。
法國紳士的畫像
「這裡是巴黎唯一一間酒吧,讓女性可以放鬆地喝酒而不用擔心被騷擾。」一旁的黑美人瑪麗安在我耳邊低語。每次從倫敦來巴黎度假,她一定會在這間酒吧裡消磨好幾個夜晚;但是,對我而言,吸引我駐足的,卻是門廳入口處古色古香的吧台邊的活看板。
午後時分,吧台邊總會看到幾位如亨利‧鮑嘉般,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色西裝,舉手投足流露出卡萊葛倫風流倜儻氣質的男賓客在此小酌。他們有如「美麗的霍特絲」的廣告看板,吸引著每一位路經此地的女性駐足停留;對我而言,能夠這麼近距離地欣賞一位男性紳士的機會,已近乎絕響!
我就是在這個地方巧遇韓德爾,在春暖花開的四月,他圍著白色圍巾、戴著白色禮帽、穿著白色風衣出現在酒吧。他在非洲最貧窮的國度裡為全世界最大的國際貿易公司從事石化產品的業務。「這個工作充滿暴利,沒有人性,但我老了。對一個從事劇場藝術工作長達三十年,卻朝不保夕的我來說,這段人生已告一段落,如今,我轉換跑道已兩年多了……」多年藝術的陶冶畢竟在韓德爾的生命裡烙下了深刻的痕跡。
談起那段在里昂捲起衣袖沒日沒夜地搞劇場的歲月,他的眼神充滿了熱情與魅惑,生命的火苗被再次點燃。不知不覺之間,他幾杯Coteaux-du- languedoc Saint-Martin de la Guarrigue 白酒下肚,我也追加了一杯Morgon Flache-Sornay紅酒,窗外夜色籠罩,提醒我們,該是揮別時刻;他抓起帽頂,優雅地蓋住那已無幾根髮絲的頭顱,將白色大衣套在身上,讓圍巾灑脫地垂落在胸前,他指了指大廳盡頭告訴我:「那兒有一間小藝廊,有朝一日,妳也可以在此辦個展,朗讀妳的作品,到時,別忘了我這個老朋友。」他在我的掌心裡塞入一張名片,大步邁出酒吧,瞬間消失在黑鴉鴉的夜色中。我愣了半晌後方回過神來,這才發現那張名片上,除了名字,什麼都沒有。
【2009/11/06 聯合報】@ http://udn.com/